作者:吳冠良


    母親開著載了所有器具和材料的小貨車,和父親兩個人,在夜晚來臨時,前往夜市擺起攤位準備開始賣蚵仔煎,然後在午夜的鐘聲響了之後,才帶著疲憊的身軀回家,這樣的生活看似乏味,我們全家卻甘之如飴,十年如一日。


    月娘拉起了黑色的布幔,在白天無法喘息的城市,這時也能放下肩頭上的重擔,享受這夜獨有的寧靜。但是在城市的另一頭,越夜越美麗的夜市正蠢蠢欲動著,像是蟄伏等待春神來臨的蟲子。叫賣聲是開場白,霓虹渲染著。


    母親的攤位沒有華燈,也無現代流行音樂,鎢絲燈光下只有純樸不靠機器的叫賣聲和色香味俱全的蚵仔煎。母親秉持著不偷工減料的態度,一定要將最好的蚵仔煎呈現給客人,哪怕是食物裡的一根頭髮、一隻小蚊,她也會斤斤計較。她常告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,不管未來做什麼事亦或參加什麼比賽,都要盡心盡力去完成,不要有『事小而不為』的心態。陶淵明詩云『昔聞長者言,掩耳每不喜。』,現在我慢慢能體會那喜悅感動了。


    以前我還小的時候,母親要出門擺攤總會把我帶在身邊,並命令我乖乖的坐在角落,她眼睛裡散發出嚴肅的光輝。一個正值好奇心最盛的我,眼睛骨碌碌的盯著忙進忙出的父母親,一下忙著製作美味的蚵仔煎,一下忙著應付客人的煩躁,一下忙著計算應找的零錢,我心想這兩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夠應付吧!但他們俐落簡潔的完成,不讓時間軸上多出任何空白。聽著父母中氣十足的叫賣聲,雖只由幾個簡單的音節構成,但宛轉有致且抑揚頓挫,我不禁也以稚嫩的聲音喊叫起來,母親對我投以個簡單的微笑,我以笑聲默契性的作為回答。


    父母親總帶著疲憊的身心回家,蛛網似的巷弄早已進入夢鄉,貨車的引擎聲此時聽來格外響亮,並成了準確的『聲音鐘』。這聲音鐘構築的不是物理的時間,而是親情,或是說愛的時間。母親常叮嚀我不要晚睡,怕被發現還沒上床睡覺的我,在被聲音鐘吵醒之後,會趕緊躺到床上假裝睡著。母親會躡手躡腳的進到我房間,把被子安穩的蓋在我身上,然後才離開,我會瞇著眼看母親的一舉一動,心裡有股溫暖的海浪正洶湧著。隔天,又得早起,趕去海邊的魚市購買最新鮮的蚵仔,回家後要忙著清理食材,一切就緒以後,才能真正的休息。


    日曆換了一本又一本,與母親出門擺攤的機會成反比的減少,前陣子寒假是我最後一次跟著出門擺攤。母親不再命令我乖乖坐在角落,我已經長大了,有足夠的能力分擔父母親的辛勞,我站在父母親旁,負責打包蚵仔煎。看著一旁忙碌的父母親,不知道什麼時候,母親多了幾莖白髮,身手也不比從前的俐落,叫賣聲也顯得蒼老並夾著幾聲咳嗽,但對我投以的微笑,並沒有改變,還是表現出慈愛的笑容。別的孩子拉著自己的父母來逛夜市,吃著燒烤玩著撈魚,而我的父母卻忙碌於工作中,根本沒辦法抽空和我體會那種生活。以前我會向母親抱怨,母親從不回我什麼;隨著時間河的流動,我不是只有馬齒徒增,也能體會父母的艱辛,更樂於每次一同擺攤的時刻。


    母親的手有種粗糙的體貼,這雙手推動過無數次搖籃,也在我處於生活海洋中時,撞礁擱淺、掉進詭譎的漩渦、困在迷洞、滾了一身刺人的沙礫正苦不堪言時,給了我無數次的撫慰。詩經『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,拊我畜我,長我育我,顧我復我,出入腹我。欲報之德,昊天罔極!』,母親的恩情對我來說,是永遠回報不完的。曾以為被愛的圍牆是束縛,那卻是支撐我走下去的力量,陪我面對每次苦難。夜市連結我和母親,一切回憶的起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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