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梁璧君

 

  看到一個個演員的名字從螢光幕下方升上來,黑暗的環境突然被燈光照得明亮,觀眾開始紛紛擾攘,我便知道電影是時候落幕了。時間竟就過得這麼快呢。每次上電影院,總讓我想起兒時的點點滴滴。

 

 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間電影院,但我們不輕易去看電影的,家裏經濟條件不好,我們大概一年只看一兩齣電影而已,每次都是全家總動員的,就像是一家人去趁墟一樣,我們四姊弟更是雀躍和興奮。一般都是在農曆新年的時候,在學的我們更覺假期漫漫,我們家親戚少我們不用到到處拜年,而農曆年間商店食肆都不開門,唯一可去的便是電影院。

 

  香港人管電影院叫作戲院,我們也把看電影說成看戲。戲院給我的印象很神秘的。戲院的格局有點像押店,售票處的小窗口有柵欄,把櫥窗後的售票員的面目都擋住了,我因為長得矮,即使踮起腳來都無法看到甚麼,爸爸就帶著我去買票,然後隱在柵欄後的一隻手會把票拿出來,爸爸繳費拿到票後,那個小窗口會被拉下封住,十分神秘。

 

  電影院有兩層,有地面和放映大堂,從地面通向放映大堂有一條陰暗而窄小的樓梯,未到放映時間,樓梯口會被紅色的粗絨繩封住。我在樓梯口的位置向上望去,看到一條幽秘的暗道,通向不可預知的國度與時空;而電影開場時,我們憑票拾級而上,到了放映室的門口,會有人剪票,接著會有帶位員在黑暗的放映大堂摸黑拿著手電向替我們找座位,好像是在玩尋寶遊戲,在茫茫大海裏撈一條預備好了的大魚,「瞧,這裏!」手電筒的光掠過,好像狩獵一樣,看到目標了,我們一家六口便躡手躡腳朝著同一個目標前進。動作不能太大,如臨深淵如履薄冰,步步為營戰戰兢兢,不能打草驚蛇,因為草木皆兵,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風起雲湧,驚動了森林裏的動物,牠們便會目露凶光,向我們咆吼。

 

  每次都像狩獵,像歷奇,像探險。刺激新奇又好玩。每次看的電影都不同,因此每次看戲就像是不同的遊歷。

 

  那時候的戲院並沒有附設小賣部,看電影要同時吃爆谷的風尚還沒形成。戲院門外總是有些賣烤魷魚、魚蛋、燒賣串、糖炒栗子、格仔餅及雞蛋仔等街頭熟食的手推車,那些食物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,為春節假期裏寒冷蕭條冷落的街道增添一點暖意。

 

  很多觀眾都會於進場時光顧買下一兩串食物,待看電影時一邊細意品嚐,攤販一般會以薄薄的咖啡色紙皮袋把食物的包裹覆蓋著,而固定食物的竹籤則露在紙袋外,有些人邊走邊吃,而蘸在食物上的咖喱汁、沙嗲汁卻滴在地上了。沿著醬汁一直步行,可以走到戲院,有時候醬汁和著春節的雨霧,在地上糊成一潭,變成像狗糞那樣的東西,「地雷啊!」我這樣喊著,妹妹們就哈哈大笑。

 

  爸爸總是在電影開場前買一罐啤酒,偶爾會買烤魷魚,看著一隻魷魚伏在爐上的鐵絲網,被攤販以漆掃來來回回地掃牠的背,我心裏總有一種傷感,這是一種酷刑不是嗎?忽然就湧生出一種對生命的憐憫,想為魷魚好好哀悼一場。然而當魷魚烤好了之後,鹹香加之以海洋的腥味,我就把我的哀傷全然忘記了。

即使熱得要燙嘴我還是忍不住先嚐為快。

 

  爸爸有時候會給我們買幾罐汔水或紙盒裝的飲品,每次我都希望自己能慢慢喝,因為喝得太快,電影還沒放映完,我就要上廁所了,必然就要錯過電影的情節,但每次總是忍不住。而電影院裏的洗手間永遠總像是殯儀館裏面的洗手間,燈光昏暗,總是沒有人,粉綠色的紙皮石鋪的地面之上,總是一個個的深褐色棺木那樣的紙箱,或許因為電影情節的影響吧,我常常覺得廁格裏面會有屍體。我於是不敢上廁所,也始終沒有告訴過家人,我有的聯想與恐懼,於是一直忍到散場,因為憋住,就無法專心看電影。而散場後洗手間人便多了,於是要排隊排很久才能可以得到解放。

 

  至於兒時到底看了甚麼戲,我只能零零碎碎地記得一些片段,一些聽起來差不多的戲名。小時候香港電影業還算興盛,我們看的多是港產片,加之以我們看戲總是在新春期間,看的都是賀歲片,換言之就是皆大歡喜的笑片吧。小時候我對電影沒甚麼要求的,不是我付錢買票的,不是付錢的,固然就沒有選擇權,但能有機會看已經很難得了。物質匱乏的童年,我們的願望與要求都是簡單而易於滿足的。

 

  每齣電影的放映時間大概就是個多兩個小時,小時候總覺得停駐在別的空間的那段時間非常漫長,就在電影放映到不知哪裏的時候,我在另一個時空中從故事中抽離,突然問自己,我會回不到現實裏去嗎?在一片漆黑中而第四度空間的時間仍在分秒流逝時,我不禁要想,外面到底是白晝還是黑夜?是幾點了?今天是幾月幾號了?來到別有洞天的異度空間,我突然不知人間何世……

 

  一晃童年便過去了,電影也就這樣一齣又一齣地看過了,住處附近的戲院現在已變成菲律賓人聚會的教堂,街頭熟食檔也因衛生問題而被政府嚴格規管而日趨息微了,而老舊的電影院亦已被淘汰了,新建的電影院多為集團經營,不再有殯儀館格局的洗手間,不再有像押店那樣的售票處。

 

  雖然我較有條件看我想看的電影,不再害怕一個人上廁所,但看電影不再是一家人的新春活動了。爸爸已經離去,無法再為我們買票和烤魷魚,而妹妹也有自己的家庭,不能再和我一起摸黑探險了。但沒關係的,我總是能在電影院裏,與童年的自己相遇。像幾米《時光電影院》裏的女孩一樣,我和童年的自己一定能在電影院裏重逢的,她要和爸媽弟妹再次一起在電影院裏一起看戲,要他們約定,「明年我們再來看戲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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