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陸百莉
我夢到了苗栗老家後面的那一條小河，跟小時候的記憶一模一樣，淺淺的河水清澈見底，在夢中，我甚至還感覺到河水撞擊河床小石頭發出嘩啦嘩啦的流水聲，一切都那麼真實……醒來後，我坐在床上發呆，然後，眼淚忽然流了下來。
小時候每年的暑假，媽媽都會把我送回苗栗老家去跟阿婆(外婆)和阿太(曾外祖母)住上一段時間，順便陪伴兩位老人家。
阿太家的後門打開，就有一條小河，走幾個石階下去就可到河裡面戲水玩耍，河水很淺，只到我的小腿，終年清澈，河裡面還可看到小魚和蝌蚪。鄉下女人都很勤儉，每天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，就會被一堆女人嘰嘰喳喳大嗓門的講話聲吵醒，原來這附近的婦女每天都來到這河邊洗衣服洗菜，她們邊洗衣服邊聊天，這裡就是她們的社交場合。
阿婆在河邊洗衣服，阿太就在廚房裡煮稀飯，碗櫥櫃裡永遠都有自家做的小菜，客家女人真厲害，什麼東西都能拿來醃製，曬乾的蘿蔔絲、蘿蔔乾、自己醃的各種醬菜、梅乾菜、福菜、一個大玻璃甕中有滿滿的醃製紫蘇青梅，當然更少不了奶粉鐵罐裡滿滿裝著阿太自己炒的花生。以前年紀小，不覺得這些小菜有什麼了不起，直到年歲漸長，才驚覺這些不起眼的小菜，竟是牽掛在自己身上另一種抹不去的鄉愁。
我後來因有升學壓力，寒暑假都要去補習，苗栗老家就很少再回去了。阿太要往生前一個星期，我夢見我回到苗栗去看阿太，阿太很平靜的用客家話跟我說：「厓要轉去了。」(我要回去了)，我問阿太：「你要去麼个所在？」(你要去什麼地方)，她笑一笑沒有回答。一星期後阿太平靜離開人世。後來阿婆把苗栗的老家賣了，搬到基隆跟舅舅一家人同住，從此我們跟苗栗老家斷了根，再也沒有回去過，一直到十年前，阿婆也往生了。
為了這個夢，我執意回苗栗一趟，我只想看一眼故鄉的老家和那一條小河。老家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家小吃店，而那一條河的兩旁早就用擋土牆圍了起來，清澈清涼的小河不見了，竟然變成了大排水溝，裡面的黑水又髒又臭。
怎麼會這樣？我太震驚了！那是阿太家的小河，是我魂縈夢牽童年記憶裡最重要的一部份，我曾在這條小河中玩水抓蝌蚪的，到現在我都還清楚記得我站在水中央，任那流水從我小腿滑過去的清涼的感覺。
我記起了那一年的夏天，屋裡悶熱，阿婆每天都拿張躺椅，帶我到後門外小河邊的樹下哄我睡午覺，樹蔭的遮蔽非常涼快，阿婆則坐在我身旁手中拿把扇子在搧風，順便幫我趕蚊子，微風徐徐吹來，聽著樹上的蟬鳴聲，我也昏沉沉的睡去。忽然有個東西打到我臉上，我醒了過來，原來是一朵黃色的軟枝黃蟬花落下來正好打到了我的臉，我睜眼一看，樹上的軟枝黃蟬花一朵一朵隨風吹落，河面上滿滿都是黃蟬花順水而下，流向不知名的遠方。那一年我八歲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，這一幕景象令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啊！那一條河啊，河邊洗菜洗衣服的婦女們早已不知去向，連阿太和阿婆都早已往生數十年，老家的紅色大門，如今已換成了無情的鐵捲門，而今歸來，我已白髮蒼蒼，所有一切童年的記憶都不見了，昨日黃花，人事已全非。
我站在那條臭排水溝旁哭了起來，我終於明白，失去的東西是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。那一彎淺淺只能在夢中再相見的小河啊！終於在地圖上永遠的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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