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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陸百莉
    當我走進畫廊內,看見你坐在輪椅上,心頭忽然一陣酸。

    其實我們在三年前曾有過一面之緣,我見過你的,那是一群好友的下午茶會,有位朋友說你就住在附近,想介紹一位藝術家給大家認識,於是打電話邀請你過來參加這個聚會。 

    過不久你就來了,我還記得你那天穿著一套白色的洋裝,神采奕奕的走進咖啡廳與大家打招呼,你臨時加入了這個聊天的場合,朋友向大家介紹說你是一位聲樂家,舉辦過很多場的演唱會,而同時你也是一位畫家,對繪畫很有研究,那時候的你不認識我,也不知道我是誰,但是我對你的印象卻很深刻。  

    三年後聽朋友說你終於要開畫展了,我特別抽空過來參觀。 

    那是一個星期日的下午,畫廊裡參觀的人數不多,你坐在輪椅上看到我進來,微笑跟我打招呼。我走到你面前,貼近你的臉龐,我問你看得到我嗎?你說可以的,輪廓不是很清楚,但是可以看到一個人在面前。 

    我問你怎麼了?怎麼會這麼嚴重到要坐輪椅?三年前看到你時,你是可以走路的。你說後來舊疾復發,身體嚴重癱瘓,經過醫療與長期的復健,現在可以靠著支撐架起身,離開輪椅走一下子的路活動一下筋骨,但是體力還是不夠,不能站太久,多半時候還是要靠輪椅代步。 

    我聽朋友談過你,對你人生的經歷略有了解,你七歲時因罕見疾病「多發性硬化症」病發而嚴重影響到視力,幾乎全盲,後來到日本開刀搶回了0.05的視力。而你從小就喜歡唱歌,天生就有一付好嗓子,就憑著這麼一點點的視力,你考進了當時的國立藝專主修聲樂,你的心願就是要唱歌給大家聽。 

    中年之後忽然對繪畫產生了興趣,於是開始拜師學畫,眼睛幾乎快全盲的人說要畫畫,任何人都會說這是天方夜譚。然而你的毅力與堅持,在你努力了十年之後,終於向大家證明了,即使是盲人,也能夠在繪畫的藝術領域之中展現出才華洋溢的光芒。 

    我問你要如何來解讀你的畫?你想要表達的是什麼?你說你的畫是不能用言語來說明的,只能用心去欣賞用心去體會,你說你是個盲人,你的畫要用盲人的觀點來將心比心,也許就會懂得了。 

    是的,當我用嚴重弱視的角度和眼光去欣賞你的畫作的時候,我忽然覺得那嘉年華會上的人群是多麼地熱鬧呀,那維吉尼亞的草原是多麼地鮮嫩明亮,那夜晚的星空是多麼地美麗動人啊!雖然你的畫作不能畫出寫實派的人物風景,因為你看這世界的所有萬物都是朦朦朧朧的,但是你卻能從抽象的意境中,傳達出另一種對生命的透悉與想像。你沒有使用黯淡的黑色和灰色,反而使用了大量鮮豔的色彩來描繪出心中爆發的熱情與渴望,你的每張畫作都充滿了光彩與生命力,讓看到你作品的每個人都會感動不已。 

    這次「多發性硬化症」的舊疾復發,讓你全身多處癱瘓,並且失去了所有感覺神經的功能,你不知道冷熱、痛癢、飢渴等的感覺,任何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會痛不欲生活不下去的,然而你卻勇敢的站了起來,你認為痛苦與折磨是上帝送給你的禮物,你因它而更淬鍊自己對藝術堅持要走下去的意志。 

    你說,生病的時候,在加護病房內,全身插滿了管子,醫生通知家屬說你只剩下幾個小時的生命,你幾乎已經快要瀕臨死亡了。但是上帝不同意你現在就去天國,因為你還有很多的責任未了,於是奇蹟似的,你又被救活了,連醫生都覺得像你這樣一個有著罕見疾病,而且身體已經開始出現多重器官衰竭徵兆的患者,卻還能夠在最後的時刻被救活醒過來,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
    歷經了重生與漫長痛苦的復健,現在的你每天都要作畫十幾個小時,我與你邊聊天邊輕聲問你,你的眼睛幾乎看不見,又怎麼能夠來畫畫呢?你說你在畫圖的時候眼睛要貼在畫布前,一手拿放大鏡,一手拿筆在畫,你的速度很慢,一天只能畫一點點,我說這樣很傷眼力,會加速視力的惡化,你只剩下這麼一點點的視力,萬一全盲了怎麼辦?你說正因為如此,所以你要跟時間在賽跑,把每一天都當作是最後的一天來使用,只要一天活著就決不放棄對畫畫的喜愛。  

    我的眼眶有一點濕,心中覺得很不捨,我想我開始覺得漸漸懂得你的心了,雖然我們只是第二次的見面。 

    畫廊裡人來人往,你與我聊了一會兒,又有你熟識的朋友來看望你了,你忙著去招呼你的客人,我則在畫廊裡繼續慢慢在欣賞著你的每一幅畫作。 

    你是個虔誠的基督徒,下午四點多鐘人潮漸漸散去之後,你坐在輪椅上獨自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裡做祈禱,我忽然聽到了天籟般的美聲從我身後傳了過來,回頭一看,原來是你在清唱著一首聖詩「愛的真諦」,果然是學聲樂的,那優雅的歌聲在畫廊裡迴盪著,那一剎那,我感動到幾乎流淚! 

    你用歌聲和讚美來撫平身體的缺憾與疼痛,你用畫畫來證明自己的殘而不廢,正如你說的,你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,就是讓看不見的人能聽到美好的音樂,讓聽不到的人能看到美好的畫畫,這是你對上帝的承諾。 

    我在想,上帝沒有把你立刻帶進天堂,而是把你放回人間,這是對的,上帝要讓你去實現夢想,把勇氣和藝術,藉著你的歌聲與畫作來感動所有的人,上帝要讓你來傳播愛,愛就是永不放棄對生命的堅持,就如同你的名字叫做郭惠恩一樣,你是上帝的恩惠與見證。

    五點鐘畫廊要關門了,與你說聲再見,你坐在輪椅上微笑著與我揮手道別,感謝我今天的光臨。 

    我想,你依然不知道我是誰,但是那沒有關係,人生偶然的相遇,能擦出一點熱情的火花,總是很值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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