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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高月明


 


打從踏入了二十一世紀,每一年夏天最炎熱的時候;香港獨有的潮濕、悶熱和侷促天氣,都會準時提醒我,到郵局去寄出三朵新鮮的白蘭花,給曾經同生共死過,但多年來杳無音訊的舊同事--我的摯友澳濰!


 


「阿明,落到沙井裡工作時要加倍小心啊!」十多年前的炎夏,才二十出頭的我,幹著一份薪酬頗高,但風險亦頗大的挖掘和清理沙井工作。仍記得那時候,比我年長的外籍同事澳濰,每次在我進入密閉空間工作前,都總會語重心長地告誡我事事小心。仍清楚記得有一次,就是憑他的敏銳警覺性,及時發現了沙井內有毒氣滲出,避免了連我在內的同事們身陷險境。


 


    面形輪廓深邃,渾身結實肌肉和黝黑膚色的澳濰,來自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南太平洋島國。和他結伴工作的最初幾天,我還以為他不懂粵語,便用我那些差勁得笑話百出的英語和他努力溝通。誰知和他相處了一段日子後,竟發現他原來精通數種中國方言呢?澳濰當時的職位,是公司裡次低層的管工助理;後來我才知道,他在自己的國家裡,是一位在國立大學裡任教的外語系教授呢!


 


    「阿濰啊,你為什麼要隻身離鄉背井,跑來香港幹這份高危的厭惡性工作呢?」和澳濰當同事久了,有天我們一同吃晚飯時,我好奇問他。


 


    「因為在六年多前,我憑良知參與了祖國的一場革命,當革命被暴政用滅絕人性手段鎮壓下來後,我便唯有選擇流亡國外……」他強忍著內心的無限激動,向我訴說起充滿腥風血雨、驚心動魄畫面的過去。


 


    不論是殖民地時代或是特別行政區時代的香港人,都不乏爭取民主、自由的熱情。但這種熱情只限於在不損害既得利益的情況下,上街遊行一、兩天,大喊一下口號而已。像澳濰這種把個人甚至連家人的生命,都義無反顧地為革命而付出的激情;是我這個慣了在太平盛世中狂呼空虛的香港青年,完全無法想像的。


 


當澳濰再講述至當初逃亡來香港申請庇護時,流落街頭,因種族和國籍問題,求職和向有關部門求助時,都屢遭白眼和刁難的經歷時,禁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了!


    新舊世紀交替那一年的夏天,已完全適應了香港生活的澳濰,愛上了香港的白蘭花。(因為他覺得白蘭花,有八成像他家鄉島嶼所獨有的一種野生花卉。雖然在今天的香港,白蘭花一般只有六十歲以上的女士鍾愛……)同時,澳濰收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。好消息是:終於有一個富裕國家願意收容他這個難民了!而壞消息是:他的祖國再次爆發革命了……


 


當公司的同事,又是羨慕、又是妒忌地準備為澳濰能當上富國公民而興祝一番時,澳濰竟選擇了回到他正在兵荒馬亂中的祖國去,完成他上一次沒有完成的革命事業?不難理解的,所有認識澳濰的香港人,都認定他徹底的瘋了!


 


那個世紀末的夏天最炎熱的時候,澳濰在香港的貨櫃碼頭登上貨輪回國。那天到碼頭來給他送行的香港人,就只有我一個了。告別時,澳濰樂觀地交給我他在那邊的聯絡地址……


 


仍記得那個中午的烈日,曬得連海水也冒出銀白色的輕煙。


 


    已跟澳濰分別了十多年的這個夏天,傳媒都早把那個南太平洋島國連帶那場血流成河的革命忘記乾淨了。但我依然沒有忘記,把白蘭花和祝福遙寄給身處大洋中心的澳濰;因為我堅信終有一天,他會守信地帶著勝利手勢重臨香港和我敘舊,在未來某個跟送別那時一樣酷熱的炎夏某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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